第四章 后庭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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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朝天南地北的男子甚少有此身板与浓眉,他……会是什么人呢?闯进龙城,欲意何为?
男子沉厚的唤声。我回眸望去,心底微惊——碧树之旁,赫然站着一个挺拔的黑影,唐容啸天!
枝丫抖动的声响,沉稳的脚步声从梨花树下蜿蜒而出。
“端木小姐?端木小姐!”
午时,流寇开始攻打平则门、彰义门、西直门。公公禀报:流寇身穿黄色衣甲,潮水一般涌向洛都,将京师围得水泄不通。
弯腰捏起一朵如雪洁白,清冽的香气沁入心脾,顿觉心旷神怡。咯吱一声,清脆的声响甚为惊悚,似乎是枝丫断裂的声音。
心底一热,他是真心关怀我。那日,仅仅一瞥,他便对我——念念不忘,真是奇妙呀,他为何不喜欢凌璇呢?凌璇却那么喜欢他,我可以背着她、与唐容啸天……呀,我在想什么,我心中只有西宁怀宇的呀!
旁边一名士兵凑近他,低声说了几句,随即后退。头目尴尬地扯开脸皮,贼贼地笑了笑,恭敬道:“卑职不知,姑娘恕罪!姑娘看见刺客了吗?往哪边去了?”
莫非,西宁氏与端木氏有过芥蒂?抑或因为政见不同,一度结下不可分解的矛盾?我问道:“为何?到底为何?姑奶奶,告诉阿漫……”
静寂之中,叮叮咚咚的清脆之音突然乍泄,惊起他的不安、我的惶然。我转身,讶异的目光触及一抹白色的浮影,嫣然站立,明眸幽深如夜色之下的碧水,泛着幽幽的蓝光。
皇太后拿了绢帕擦拭着我脸上的泪水,温言道:“阿漫,不是姑奶奶不成全你,而是,西宁氏与我们端木氏……”
“当然可以。”他凝眸深深看我,一片幽情赫然现于眼底,渐次炙热,“端木小姐,好好保重,来日,我一定在你身旁,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!”
我笑道:“哪里,我正要往公主那边去呢。”
我的姻缘,便因家族之间、朝堂之上的诸多纠葛而生生断送。
我低声道:“阿漫不敢!”
流动的乌云遮蔽皓月,只余薄淡的辉华洒照金碧辉煌的龙城;红墙黄瓦,飞檐流丹,夜色之下,皇城仍是如此斑斓,仍是巍巍青山一般屹立,夺人的气势震慑人心。
凌萱仿佛置身荒凉的旷野之中,趴伏着的脊背簌簌发抖,孤涩横生,让人心生恻隐之心。
心下不忍,我柔声道:“是啊,太后,锦玚公主还小,惧怕是理所当然的。”
阴风乍起,呼呼吹过,震得雕花窗棱咯吱作响;狂风横扫内殿,卷起明黄色帷幔猎猎作响,旋而扑面而来,冷意入肤,簌簌的疼。
保证?刺客的保证能有多少信用?我沉默不语,只听见他怒气腾腾地低吼:“你不相信我?本……如何你才会相信?”
皇太后稍作停顿,抚摸着我的手背,拇指上通透的羊脂玉扳指触及我的肌肤,凉凉的,接着是温温的触感。
她美丽的乌瞳深处凝结着深深的忧愁,语气平静而又忧心:“昨日,流寇已经抵达居庸关,父皇召集大臣商讨对策,大臣们却支吾不言,父皇异常气愤,亦是无可奈何。今日一早,公公送上紧急公文,这份公文禀报:黎明时分,流寇已经攻下昌平,总兵逃跑。接着,流寇进犯先祖皇陵,以大火焚烧享殿,乱砍乱伐松柏。父皇忧心不已,只身待在清宁宫,缟素白服,面向皇陵长跪不起,不饮不食,母后多次劝慰,都无法劝服。”
他迎上来,喜道:“你怎会在宫里?”
闷闷的声音从后上方传来,低沉而狠戾,透出些许的慌急:“别出声,否则……”
我希翼地看着她,那沉静的面容隐藏着昔日明艳照人的美丽,满鬓风霜,愈显雍容。她的声音似乎远远的:“实话与你说吧,西宁氏娶妻,不是我们皇家公主,便是亲王贵胄之女,陆氏算个什么东西,焉能娶为正室?”
刺客低低笑了,笃定道:“姑娘一定在和图书想,这个刺客到底是何人?为何闯进龙城?我所说的,对不对?”
皇太后已经备好一辆马车,凌枫安恬地沉睡着,藏于车中隐蔽的所在,对于周遭的一切,毫无所知。这是皇太后的意思,保存凌氏一点血脉。
皇太后轻叹一声,眸光轻转,无可奈何道:“罢了,就待在这里吧!你们两个,哀家如何放心哟!”
“太后,萱儿听闻,父皇与大臣们在朝堂上商讨对策,但是,大臣们均只顾哭泣,手足无措,根本就没有商讨出什么有用的对策……太后,万一流寇打进来了,该如何是好?”凌萱扭着眉眼,话语之中惶惶不安,已然带着哭腔。
皇太后摆摆手,闭了闭眼睛:“陪哀家一晚,明日你就出宫吧!哀家知道你放不下西宁怀宇,其实,你们的事,哀家早已知道,哀家也想为你们赐婚,然而……”
“聪明!”刺客淡淡地赞许道,坚定而语,“如果你不让我全身而退,我会拉着你陪葬。”
皇太后缓下肃穆的神色,斜飞的眉梢凝重地抽着,摆摆手,无奈道:“好了好了,都各自回去吧!”
一小队锦卫军跑至跟前,脚步急促,其中一个头目厉声问道:“刺客在哪里?你是哪个宫中的奴婢?为何在此?”
“嗯——”皇太后瞪了一眼凌萱,眼风凌厉,从她的脸庞横扫而过,仿佛一支翠绿柳条生生地抽过,断然喝道,“朝政之事,岂容你胡言乱语?”
“流澈敏乃三朝元老,脾性耿直,为官刚正不阿,先皇有意拉拢流澈氏,均衡流澈氏与西宁氏在朝中的权势。永阳公主委屈地嫁进流澈府,心郁气结,缠绵病榻,两年后诞下一子,便因气虚体弱,撒手人寰。四年后,流澈安续娶夫人,生下一子一女,后来因追思永阳公主,亦追随而去。”
她继续道:“西宁望亦明白先皇顾虑,愤而娶进洛都一小户人家之女,倒也相敬如宾、其乐融融。洛都传闻,吏部尚书不娶妾室,是因为与爱妻伉俪情深,三年前,西宁夫人过世,西宁望哀恸,因思念爱妻,决计再不续娶。其实不然,西宁望所爱之人,仍是永阳公主,再不续娶,是因愧对公主。他曾经对永阳公主发誓:今生只娶她一人。他违背誓言,另娶他人,永阳公主过世之后,他便日夜遭受心灵的谴责,对妻子亦是冷淡,怎会再娶呢?”
流寇冒雨猛攻,平凌王下令全线攻城。公公转身离开,永寿宫死水一般的内殿弥漫开诡异的气氛。
火光冲天,照亮了毓和宫北面的御花园。顿时,宁静的龙城人声鼎沸,锦卫军如潮涌出,疾速的脚步声、喧嚣的喊杀声扩散于整个御花园。
刺客仰头豪迈一笑:“本……我岂会被那帮蠢人抓住?笑话!”他忽然寻思起来,眼睛灼灼地盯着我,语气中带了一些疑问,“我有点奇怪,难道你不怕我现在把你抓走吗?”
我不晓得该如何安慰她,只得轻声道:“公主……”
每个人都平息静气,永寿宫宛如干涸的河湖一般死寂,了无生机。
心中揪得紧紧的,浑身僵硬,一时之间竟不知动弹。怎的会有刺客?偷盗还是谋杀?
我冷冷一笑,极其厌恶他的献媚嘴脸,伸手挥向东边,再不言语。头目一愣,随即领队而去,瞬间,梨园恢复了之前的宁静。
身量彪悍,肩背宽阔,胸膛厚实,淡薄的月辉扫在他的脸上,只见浓眉乌黑,额眉宽阔,眼睛黑亮,于此薄雾弥漫的暗夜,炯炯有神,拢聚着烈烈的锋芒。
他加大了手劲,锋刃更紧的贴在脖颈上。
前方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与吆喝的人声,应该是一队锦卫军搜寻到这边来了。我急忙后退,叫道:“再不走,我可要叫人了!”
“情儿,喜欢听我吹箫吗?嗯……吹一首《扬州慢》吧。”
唐容啸天局促不安地看着我,求助的目光拂在我的脸上,紧张,滚烫……而我,不是不想帮他,而是无法帮他。
我笑道:“是你让我相信你的,我也别无选择,况且,我觉得……你应该不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坏人。”
心中了然,她们也想与我一样,自由地出入龙城,至少,这一刻,她们很想走出这个牢笼一般的九重宫阙。
凌璇苦涩一笑:“宫中流言四起,皆说流寇就要攻打洛都了。”
“端木姐姐无需多礼啦!”凌璇轻快道。她一袭清淡的白底莲纹缂丝长裙,纤秀的身段,犹显得气韵简约、端婉;她盈盈道,“听闻姐姐进宫了,便赶忙过来看你,你呀,从未把我放心上。”
我无法预料未来之事,然而,我宁愿,再也不要走进这座风雨飘摇中的龙城,锦绣华彩只是一个高高在上的虚妄的躯壳,而红墙黄瓦之中行行色|色的人,皆是容颜凄迷、命运飘零……
“有刺客!有刺客!”
一声凄厉的马嘶,马车缓缓前行,逐渐加快速度,午门、端门、承天门,正阳门,均是顺利通过。
凌璇怅惘道:“我先去下,待会儿再来找你。”
我平静道:“不行,我明日才能出宫。就一晚,无碍的吧!”
“西宁怀宇大婚,璇儿十六、萱儿十五,均已到婚配年纪,陛下也没有赐婚,西宁望早就不奢望。之所以同意西宁怀宇娶陆氏为正室夫人,一来,我大凌王朝内忧外患,流寇挥戈猛进、势如破竹,洛都岌岌可危,天阙难保;二来,觊觎端木氏的雄厚财力,有意插手盐业,拉拢陆氏,与端木氏争夺盐业的巨额利润。”
两只手腕被他制服在后背,只觉他的手劲磅礴无比,根本不是我能够反抗的。
所有的恐惧,陡然间撤离,身躯松懈下来,一如散架,更像是醉了一般,绵软无力地滑到地上……
凌璇缓步走过来,朝他嗔怪道:“我在那边等你呢,你怎么走到这边来了?”
脸颊一烫,幸好是夜色之下,红晕再红也是看不见。我轻轻挣开他的手,低垂了眸光:“还是不要了,我想陪伴太后一晚,出宫后我要立即回扬州。”
站在梨花树下,细草没了我的鞋袜;枝丫簌簌抖动,带起沙沙的声响;我眯起双眼,恰时,朵朵梨花飘落枝头,舞姿优美,洒落一地绿草之中。
如此直爽、如此急于要别人相信的刺客,还真是少见,我咯咯低笑,从容道:“好,不过你要听我的。锦卫军马上赶到……”
凌萱即为姑姑所出,脸庞微丰,腮凝嫣红,鼻腻鹅脂,耳际悠悠晃着玉兔捣药金耳坠,风趣可爱。
我深深地看着皇太后,她一脸淡定的神采,脸上凝结着缕缕忧思,眼色却是宁和、坚定,仿佛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。
皇太后慈眉善目地看我,笑道:“够了,一个老太婆哪里吃得了那么多,加上你那小小饭量,也吃不完如此丰盛的晚膳。”
刺客上前一步,突然煞住往前的身躯,生生地定在当地,匆促道:“好!多谢姑娘相救!后会有期!”
心中一凉,我无力叹道:“是啊,良辰美景怎能辜负呢?”
“太后,太后,不好了!流寇杀进城了。”两个华美宫装少女不经通报便急切地闯进来。
她和颜道:“不敢,就是怨了。今儿宣你进宫,许是哀家最后一次见你了,真想回扬州看看啊!”
凌璇拉了我的手,走到一个偏僻处,一根根的手指捏得紧紧的,忽然激动道:“你在外面,可曾听说流寇之事?你说,流寇会不会打到龙城?会不会?”
我幽然一笑,他是一个坦荡之人,心思单纯,所思所想均呈现在英武的脸膛上。我笑道:“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,你帮我跟他说一声吧,好不?”
我一愣,好厉害的人儿!黛眉一横,我冷哼道:“你还不走?想着被锦卫军抓起来是不是?”
她枯瘦而白的素手,抚上我的细肩,轻拍两下,眉心上横了一道浅浅的纹路,眸中的一环厉色疾速飞旋而过:“天色已晚,倒觉得饿了,姑奶奶好久没有品尝阿漫烧的扬州名菜了,今儿就让老太婆尝尝吧!”
害怕?如不是害怕,何必催促他快快离开?恐惧就像一把铁手紧紧地攫住我的心绪,迫得我快要喘不过气来。
凌璇挺直了胸口,双眸低垂:“璇儿……端木姐姐在此,想要与她作作伴儿、说说话儿,也想陪着太后,那寝殿有点冷清……”
“姑奶奶……”
“听,那沙沙沙的声音是不是很像情儿步行的声音?哈哈……哈哈……”
我立在风雨中,凄楚地望着永寿宫,身姿单薄,眉眼紧蹙,泪水混合着雨水,潸潸而下……我咬着唇、登上了马车,放下车帘。
凌璇、凌萱蜷缩在地炕上,搂抱在一起,瑟瑟发抖,潮湿的眼睛惊慌如鹿,脸上红妆残乱,透过那浅浅的红,愈显虚白得缥缈。
手脚上的温热霎时如潮水般涌退,一阵阵惧意兜头兜脸地席卷而来,扩散到全身。
凌璇扶起他,顺势挽住他的胳膊,亲昵地依偎在他的身上,娇羞地笑着,妩媚地看着我,目光却是冰冷的,毫无热度,“端木姐姐,今晚唐容哥哥约我赏月呢,你瞧,月亮还是那么圆,月色还是那么朦胧,怎能辜负良辰美景呢?”
顿时,殿中乱作一团,只见数个女子的身影飘来荡去,甚为诡异。
摸着脖颈,我心头一喜,还好,没有见血;又揉了两下胳膊,接着往前跨出一大段,朝着锦卫军的方向,大声喊道:“有刺客!有刺客!来人啊,有刺客!”
闷沉的雷声从天边低低滚过,银白色的闪电直劈下来,照亮了寂暗的寝殿,惊魂一般摄人心魄;从每个人的脸上一晃而过,惨惨的白,仿佛千年幽灵,没有丝毫热度。
皇太后略有松弛的脸色,乍然冷肃。
皇太后脸色一变,搁在案上的瘦白的手稍微一抖,旋即斥责道:“住口!慌里慌张的,是何规矩!”
急速转身,他高昂的黑影隐没在黑暗之中。
辰光一点一滴的流逝,于我们,好比度日如年,等待着公公的禀报。
那名头目逡巡着我,犹疑道:“姑娘是……”
皇太后坐在暖阁上,拉过我的手、挨着她坐下,缓和道:“阿漫,你还怨哀家吗?”
凌璇娇羞一笑,微微颔首:“他送我一根木簪子,本来想拿来给姐姐瞧瞧的,出门时却忘记了。”
西宁哥哥,我不会将你忘记,我会努力克制对你的思念。无论如何,你是爱我的,这已足够,为了梨花的盛开,为了你,我会好好活下去!
看着他脸上惊喜而真诚的微笑,我的唇角不自觉地拉出一个淡淡的弧度:“太后宣我进宫的,你呢?看望公主吗?”
“姑娘真是有趣。”刺客微扯眉眼,眼中浮起一种狩猎的光亮,犹如北方大漠的苍狼,发出森厉的光。
“情儿,你喝多了……这是什么舞,我从未见过……情儿舞来,好比梨花飘落如霰,仿佛碧湖中破水而出的仙子,更有一种异域风情的惊媚之色,你哪里学来的?”
一身黑色劲装,庞大的黑影杵在我面前,竟是如此磅礴,相较我娇小的身形,真真天渊之别。
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汗味漫袭而来,呛鼻得紧,有点作呕的感觉。极力压下心四处流窜的慌乱,我淡定道:“杀了我,你根本就走不出龙城。”
一个宫娥上前禀报:“公主,皇后娘娘请您过去。”
“下雪了,外出时记得披上风氅。情儿,这阵子我不能进宫了,明年梨花开放的时候,我一定会邀你来看梨花的,好么?”
手腕一松,脖颈处的冰凉匕首亦是撤离不见,身子骤然松懈下来,竟是阵阵的酸疼,可见方才的恐惧是多么的铺天盖地,淡定与从容均是竭尽全力佯装的。
我吸吸鼻子,勉强笑开,如数家珍道:“阿漫也好久没有下厨了,若不合口味,姑奶奶可要担待哦!嗯……来三盘热菜吧,细嫩爽口的炝虎尾,酸甜适口的醋熘鳜鱼,绵软入味的小煮干丝,来一个甜菜蜜汁火方,再来两个点心翡翠烧卖、鸡丝卷子,这些可好?姑奶奶还想要吃些什么?”
一个庞然的黑影疾速闪身近前,扯过我的身子,一把匕首抵住我的脖颈处,只觉冰凉的触感冷透了肌肤,锐利的锋刃激得我浑身打颤。
好一会儿,方才勉强站起身,拼劲平生最大的力气跑回永寿宫……
我微牵唇角,保持着温顺、谦卑的笑意,然而,只有自己知道,那是多么苦涩与悲凉。
泪水不可抑制,仿佛这几日的压抑与烦闷再也关押不住,尽情倾泻。皇太后所说的,亦是我的疑问:“那……到底为何?”
“百余年来,西宁氏一直是我朝望族领袖,与皇室世代缔结姻缡,执掌朝中重权,朝中大多官员多是西宁氏的党羽,惟其马首是瞻,只有我们端木氏与流澈氏因政见不合,没有多加来往。大约三十二年前,西宁望与永阳公主倾心相爱,先皇惧其声望日隆,进而产生非分之想,并没有将公主下嫁西宁望,赐婚永阳公主与兵部尚书流澈敏之子流澈安。”
我一惊:“公主为何问起这事儿?”
泪水潸潸滚落,打湿了我的脸庞与心境。西宁哥哥,我无法忘记,我该怎么办?请你告诉我……
唐容啸天愈加惊愕,迷惑不解地转眸看我,正要开口,凌璇赶忙打断:“端木姐姐,我们先行一步哦,良宵苦短,该好好把握才是。”
皇太后靠在秋香色绫缎靠背引枕上,微闭眼睛,眉头深深紧锁,脸上纠结着浓重的愁影。
唐容啸天被她裹挟着走远,月色渺茫,我分明看见,他回首的刹那,脸孔上映现着焦急与痛苦。而我,只是冰冷地望着他们,心底凄笑。
温凉相间,就如她一骂一慰地待我,润与涩的拿捏异常精确。
忽而,他的嗓音化作春|水般的柔波:“姑娘可否告知芳名?”
出了永寿宫宫门,一个娇俏的身影迎上来:“端木姐姐要去哪儿?”
凌璇容光精致,明眸似水,流转之间澄水波动,晃人心思:“对了,这两日姐姐见过唐容哥哥吗?”
天色愈加阴沉,阴风猎猎,整个龙城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,笼罩在改朝换代的恐慌之中。
我颔首,目送她纤瘦的身影隐没于华丽的宫墙砖瓦之中……漫无目的地走着,心底仿佛压着大石,异常沉重。
心底冷嗤一声,万分明了她所说的木簪子,只不过一个虚招罢了。我淡淡一笑,虚伪地贺道:“恭喜公主!”
一时之间,我心中百味纠缠,怆然之感油然而生,哽咽道:“阿漫明白,姑奶奶,一切珍重。”
她怜惜地望我,语重心长:“咳……阿漫,你的脾性与姑奶奶一样,固执到底。这事儿,你忘了他吧,西宁望是绝不会同意儿子娶我们端木氏女儿的。”
“唐容哥哥,你们在说什么?”
谁会知道,我还会不会回到这座金碧辉煌、繁华落尽的天阙?
皇太后虽是一派镇静的神色,那横流于脸上的愁绪赫然现出她的惊恐;亡国在即,龙城上下,谁不惊恐?宫女公公可以侍奉两朝,而凌氏子孙,必定与大凌王朝共存亡,以身殉国,葬身于此,别无选择。
刺客是何人?暂且不管,定是不想葬身龙城,挟持我亦只是多添筹码。心中略定,惧意稍退,我启唇微笑:“你想全身而退?”
阴风乍起,直灌寝殿,如入无人之境,横冲直撞,明黄色帷幔激荡而起,萧瑟一如深秋。殿中物什一经阴风横扫,掉落在地,有的卷于半空中,有的咕噜翻滚,有的低低回旋;四五个奴婢们弯腰拣拾,根本来不及。
凌璇喃喃自语:“也许,也许,明日,后日,流寇就攻打洛都了。昌平,那么近……”她充满希望地盯着我,“阿漫,你明日就要出宫吗?”
即使早就明白,姻缘都是与朝政、家族利益息息相关,此时听闻,亦是深深震撼。
皇太后呼出一口气,转向我道:“是时候了!阿漫,去吧,该来的总归要来,该去的总归要去,一切均是命定之数。”

拜别皇太后,步出永寿宫,转身的一刹那,瞥见凌璇、凌萱痴痴地看着我,目光楚楚奕奕,犹带着某种希翼,仿佛我是她们风度翩翩的情郎……
我贼贼地笑着,意有所指地看着她。
她哽咽着恳求道:“太后,萱儿……要待在太后身边……求求太后了。”
我扳起俏脸,怒然斥责道:“大胆!刺客往那边跑了,你还不快去追,万一惊扰了太后和贵妃娘娘,你担待得起吗?”
猛然的,前方传来锦卫军的叫嚷声,一声声地朝这边冲而来。
两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低垂了眉眼,轻声应着,站到了旁侧,两手使劲地绞着绢帕,肤如凝脂的脸庞布满了慌张与惊惶。
“很难说……”他突然走上前,握住我的手,温热的气息渐渐急促,“明日我要与思涵出门,我担心你……无法出宫,这会儿还是……随我出宫吧。”
凌璇仰脸看他,欢喜道:“唐容哥哥,你送我的那根木簪子,端木姐姐也说好看呢!”
皇太后的贴身奴婢撑着一把油纸伞,将跟随着我走过那一道道严防死守的城门,为我开路。
皇太后雅仪的眼睛转向别处,目光淡定、悠远,仿佛陷入了三十年的纷呈世事。
唐容啸天一时惊愕,看我一眼,紧锁眉心,连忙施礼:“草民见过公主!”
四周沉寂,枝繁叶茂的梨树掩映在迷蒙的薄雾之中,甚为阴森,于我,却是郁郁葱葱,花开花落又是一年春华,是熟悉,也是伤感。
唐容啸天脸色一冷,坚硬道:“不是!我进宫见家姐的。”他眉峰微动,“你何时出宫?洛都形势危急,流寇攻城,怕是这一两日了,你还是随我一起出宫吧。”
凌璇一双清眸碧波渺渺,顾盼神飞,柳腰柔曼,依依下跪,温婉道:“太后息怒!”她低垂了尖峭的下颌,细弱如蚊声,“萱妹妹是因为……心中害怕,才会口不择言的,太后不要责怪!”
唐容啸天一惊,眸中倏然升起慌乱的光:“你要回扬州?思涵知道吗?为何这么急着回扬州?”
凌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委屈地唯诺道:“萱儿不敢!”
紧接着,犹如鼓点一般,响雷愈加急促,隆隆地震天动地,直裂人心。这是今春的第一声春雷。紧密地细雨倾泻而下,仿佛永不停歇……龙城一片潮湿,愈发冷寒。
流寇百万雄师,来势汹汹,大凌王朝焉能留存?这煌煌宫阙,是否即将易主?这繁华洛都,是否动荡在即?
心中一悸,我略作沉吟,仿似想不起这人似的,旋即恍然大悟道:“唐容公子啊,我怎会见到他呢?公主与他……”
凌璇抬首,脸色略有淡定,细声道:“太后,听闻公共禀报:昨夜流寇沿着沙河挺进洛都,直冲城外的平则门,今儿一早,流寇东路进军高碑店,西路进军西直门,已经开始炮轰了。”
毓和宫北面的梨园,西宁怀宇与我相会的密所。不知不觉,信步走到此处,但见花开盎然,正是风流之时。
当她说到流澈敏之时,我注意到,她的眉梢柔和了几许,徐徐飘过一缕异样的光华,迤逦而去,消失于一方嫣红的花海香蕊。
“罢了,慢慢说来。”皇太后饮了一口“翠影翩跹”,搁下荷花鹭鸶繁纹青花茶杯,静静道,“璇儿,你说。”
我凝眸看去,虚扶一把:“见过锦平公主。”
三月十七日,巳时。
刺客爽快道:“好!只要你帮我,我可以保证,绝不会伤你。”
刺客的嗓音浑厚之中携带着浓浓的赞赏:“姑娘胆识不小,也甚机灵,本……甚为钦佩!”蒙脸之人站定在我面前,戏谑道,“我还以为你会把我供出来。”